文/江子
一、中文
当法国人昂特雷科莱把自己从船上费力地搬上岸来,回头发现自己的影子还在甲板上期期艾艾,又返回把因旅途劳顿几乎溃不成形的影子领回到自己脚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按理结束了数个月的让人复杂难言的海上漂泊,终于抵达了坚实的陆地,他该有一种久违的安心之感,可是他忽然涌上了一阵剧烈的眩晕。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踩着棉花,或者是喝了一瓶颇有些年份的自己国家产的葡萄酒。他的影子在阳光下踉跄不已。他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从数个月的海上颠簸中回过神来。可是他还是隐约有了一种不算太好的预感:他脚下的土地对他这个少有的*发蓝眼隆鼻的异域之人怀着近乎本能的戒备之心。而要让它消除戒备完全接纳他视他如子民,除了要借助无所不能的上帝的力量,可能需要他作出无比艰辛的努力。
他与他的同伴经过数个月的漂泊抵达的陆地叫厦门。那是中国南方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所属的福建简称“闽”。它意味着古代的福建是个又叫长虫的蛇满地爬行的荒蛮之地。可昂特科雷科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厦门到处走动,他并没有看到很多蛇肆意爬行,倒是体格庞大独木即成林的榕树无所不在,把这座城市打扮得既古老神秘又生机勃勃。
昂特雷科莱按照计划在厦门驻扎了下来。他偶尔会去海边散步,会表面闲散地看着大海潮起潮落,海鸥在海面晾开翅膀。有时候人们也会看到他在某棵大榕树前驻足,其脸上的表情让人完全有理由认为他有着与年龄远不相称的好奇心。人们很容易误以为这位满脸兴致勃勃的外国人不过是一名只是在中国作短期旅行的观光客。可只有他和他的同伴知道,他之所以历经千辛万苦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乃是受到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派遣,以传教士的身份深入中国内地传播上帝的福音,让这个位于世界东方的文明国度的子民能接受天主的教义。而要完成这一在他们心里无比神圣的使命,要让中国人大都没有听说过的西方神灵成为他们的偶像,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在进入中国的第一站厦门学习中文,就成了他们的必修课。
昂特雷科莱埋下头来,倾注于对中文的学习之中。他会如饥似渴地向请来的先生、半老的厨娘、邻家的孩子、街头叫卖的小商贩学习汉语的发音,一本正经地看着那些人如何灵巧地搬动自己的舌头,吐出一连串清晰的汉语。他的舌头有时累得饭都吃不下。他当然要学习正宗的汉语,但因为在闽南方言区,他的汉语发音里难免会带上一点闽南的口音。有时候他会为自己学到一首闽南歌谣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时候他会整整一个下午唱着一首古老的儿歌。
他尝试着用随时要滴落出墨汁的毛笔,将每天新学到的远不同于法文的方块字填进毛边纸上画好了的一个个田字格中。开始他写得七扭八歪缺笔少画,乌黑的墨汁涂得到处都是。他当然遭到了请来的老先生的斥责,先生意味深长地告诫说那些汉字传说都是一个叫仓颉的古人所造,造字的时候*神都因为恐惧忍不住歌哭,原因是每一个字都有巨大的神力,与山崩地裂河水倒流差可比拟。这些传说让中国人从小就对文字敬若神灵,努力遵从每一个字自古以来形成的法度,先生当然希望他也这么做。这样的话让昂特雷科莱半懂不懂,但他学习汉字的劲头无疑更足了。他把无论是先生还是他手里的书卷中的每一个汉字都当着神灵来尊敬,那些汉字再也不给他闹别扭了。他的中文书写越来越工整,到后来就连小楷也写得有模有样了。
接下来他学习中国的历史和*治。他从四书五经、《二十五史》《资治通鉴》等典籍入手。他知道了中国历史上有过数百位皇帝,其中被史书称作为明君的并不算少,如尧舜、周文王、汉文帝、唐太宗等等,被称为暴君的也有一些,如沉醉于酒池肉林的夏桀,贪恋美色、将自己的丞相残忍剖心的商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他知道这个自称中华的民族经过了九死一生的劫难,如八王之乱,七国之乱,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耻、三藩之乱等,也有过极其强盛的时期,如武丁之治,成康之治,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仁宣之治。他知道中国唐代人人热爱诗歌,宋代的文人喜欢到歌坊间饮酒填词现场给歌伎演唱,而元代的人们喜欢看戏。他被先生领着去拜过一个人的画像,那是一个春秋时期的被尊称为孔子的拄拐驼背的长胡须老汉,他被中国人称为孔圣人,因为他制订的中国礼治秩序被历代皇帝和百姓所尊崇。他影响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规范了中国人的日常行为,理当被昂特雷科莱视为中文学习的重点,也是他解开中国人心灵密码的钥匙。可是这个备受尊敬的人,却在另一位文化巨人的著作里受尽了嘲讽。他的名字叫庄周,经常做一些蝴蝶飞舞的奇怪的梦,与另一个喜欢骑青牛的尊为老子的人推崇清静无为、天人合一的境界。那种境界被称为“道”,与孔子创立的“儒”家思想对应。当然中国还有墨、法、兵等诸种思想,是中国各种文化的重要源头,它们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演变。把握它们的变化轨迹,对昂特雷科莱来说是一件颇为挠头的事情。昂特雷科莱需要反复比较甄别,才能找到其中的脉线。为了把一个个问题搞清楚,昂特雷科莱常常要在灯下读书到半夜,直至鸡鸣才歇。
当朝制度和人事当然是昂特雷科莱要掌握的重要课程。从早他十年抵达中国、在紫禁城任职的白晋神父在法国出版的《中国现状》与《康熙皇帝》中,他了解到当朝的康熙爷是个喜欢狩猎、勤学多思、有强大自制力的精力蓬勃的人。他热衷于向白晋、张诚等法国传教士学习天文、历法、几何学、医学、化学等西洋科学,对天主教颇有好感,甚至有过传闻说他成为天主教徒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曾于年任命白晋为特使回到法国招募更多的传教士来华,昂特雷科莱本人来华就是这一招募的结果。昂特雷科莱还知道整个朝廷除了礼部颇有质疑,对天主教大多还是持宽容的态度,然而这个已经在骨子里接受了儒家道家甚至佛教的国度,对天主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即使白晋张诚徐日升刘应等诸多法国传教士经营多年,全国的天主教徒依然只有区区十余万人,让昂特雷科莱感到自己肩头的责任,如山沉重。
他还要学习中国的地理、音乐,对中国的饮食文化也要涉猎。他还要学习中国的风俗、礼仪、法律、医学……经过四年的学习,昂特雷科莱已经能够说一口还算流利的中国话,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举手投足,已经有了中国人的模样。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殷弘绪。——他以中国的一个古老的朝代名“殷”为姓,那也是中国通用的识字课本《百家姓》里排名靠前的姓氏,以便于得到最广大中国人的认同。他希望自己能够内心宽广,处事能严谨有度。而“弘绪”二字,正体现了这样的意旨。
二、瓦匠
殷弘绪偶尔会让自己的影子陪着他到郊外走一走,那对他忠心不二的影子是他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人在饶州最好的伴侣。他往往怀疑他信仰的上帝其实就隐形在他的影子里,因为只有它能让他感到与上帝同在的温暖、熨帖,可是暂时还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他会走到鄱阳湖边,虽然那里离市区一点也称不上近。他会在湖边一坐半天。他的蓝色的眼睛会越过远远的帆影和浩淼的水面,追随天地间水鸟渐飞渐远。他指望着这个水上的世界能给自己哪怕一点点神示——那多半是他遇到挫折却还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心里需要静一静的时候。
接受了利圣学神父的任命到饶州传教,殷弘绪的工作开展得一点都不顺利。位于江西东北部的饶州并不是一块天主教的处女地,早在五年前也就是年,利圣学、郭中传、孟正气三位法国神父就受到委派在江西开辟教所,在抚州、饶州和九江一带传教,已经有零星百姓成为了上帝的子民。可是由于饶州与九江的地方官员的执意阻扰,他们的传教并没有多少进展。及到殷弘绪来到饶州,这种局面并没有得到改观。
殷弘绪一到饶州,即全身心地投入神的工作。他率领着自己的影子在饶州街头的青石板路上走动,那比起中国人来要更深黑的影子成为饶州街头的一道神秘的景观。他尝试着改变以前的传教士们的做法,主动放低姿态去接近当地的官员,即使受到一直执意反对他们传教的官员的冷遇也无妨。他会给他们送上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欧洲的礼物,比如能够自鸣的钟表,画着欧洲风情的油画,当他们回访,他会给他们的随从不菲的赏银,直到他们表示愿意与他做朋友才罢休。他会不断地与贩夫走卒、樵夫渔父、破落秀才甚至目不识丁的乡村老妪做朋友,倾听他们心中的苦闷,以期找到他们命运中的缺口,做他服务的上帝的居所。他追踪谣言的方向,奔赴每一个大小灾难的现场,挖掘人们恐惧的根源,企图找到他传教的入口,培育可能的信众。可是很长时间以来,当地的人们对他敷衍塞责,没有一名当地百姓愿意成为他信仰的上帝的子民。这不禁让他苦恼万分。
这种局面直到他遇上了一名可怜的瓦匠才得到缓解。那是应约前来翻修他的居所的瓦匠。那也是饶州无数个居于底层的苦命人中的一个。他有一张潦草不堪又忧心忡忡的脸。他看起来比他真实的年龄要老一些。命运似乎处处与这种人过不去:他虽年迈,可在贫困的逼迫下,依然要来做这样一份需爬到屋顶的辛苦活计;疾病也缠上了他,殷弘绪眼见着他的手脚逐渐变得迟缓,脸上的色泽一日比一日暗淡,殷弘绪好奇询问,才知是已患病多日,并且一日病过一日。可他的贫困已经到了无钱医治的地步,这不免让殷弘绪叹息不已。
这个瓦匠整天沉默寡言。他就仿佛是一块喑哑的瓦片,一座行将坍塌的光线幽暗的土房子,一团混沌的、缺乏光明照亮的黑暗……忙碌的殷弘绪开始对他并不在意。殷弘绪没有详细问询他的身世,瓦匠整天呆在屋顶上,能与他攀谈的机会也不算太多。可是殷弘绪不久发现了瓦匠的异常:当他在自己的住所接待那些对他的工作好奇的百姓,对着他们宣讲天主教的教义教规,他会偶尔看到屋顶上的光有一阵子没有随着瓦匠的工作变换,他想那肯定是瓦匠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在从地上搬运瓦片与殷弘绪照面的时候,瓦匠会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向殷弘绪打听灵*的事情。殷弘绪不知道自己的讲解瓦匠是否听得明白,信仰的光是否探进了这个黑暗灵*的深处,因为瓦匠总是一言不发。可是瓦匠在耶稣的画像前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目光也渐渐变得深远了起来。直到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向殷弘绪说他愿意做殷弘绪的信徒——他说的是入伙。也许在这个瓦匠的心里,加入殷弘绪的天主教,和中国人加入某个世俗的团伙并没有什么两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殷弘绪为这个可怜的瓦匠做了洗礼。按正常程序,一个人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天主教徒,需要有一个长期的考察和培养期(慕道期)。他要细细研读天主教义,逐渐培养信德,大约经过半年或一年时间才能在完成洗礼后被上帝接纳。可是殷弘绪偷偷对这一过程进行了简化,他想上帝知道他在这异国他乡的饶州传教的艰难程度一定会宽恕他。洗礼的过程根本算不上完美,虽然事先进行了多次的演练,可是在施洗的时候,这个目不识丁的瓦匠还是显得慌乱不已,回答殷弘绪的问题时屡屡出错,他满口的方言土语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由于久没操练,殷弘绪的主持也说不上有多么出色,台词也说得磕磕碰碰,有几次他甚至无意间用上了法文,眼见得瓦匠一脸愕然才改了口。但不管怎样,殷弘绪总算有了第一名信徒了。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开始。
没有人知道瓦匠信了上帝以后是否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命运赐给他的贫困与疾病,是否得到了殷弘绪许诺的种种好处。他被迫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此永远停止了屋顶上的工作。他死了。他死在了受洗后的那一年的新年里——这可真是一件尴尬的事儿。命运又一次将他戏弄:人人都在欢天喜地祝福未来,他却成了死者,人人都在新年里祈求吉祥,他却让人们感到不祥。他的死让他同样命运不济的亲人难堪不已。可殷弘绪,却从这悲欣交集的非常新年里,从这饶州生与死交替的特殊时刻,找到了播种信仰之火的大好机会。
殷弘绪身着白色礼服,表情凝重,穿过饶州喜气洋洋的街道,向着瓦匠压抑着悲伤的家中走去。他的大事降临的样子,让许多爱看热闹的人们对他亦步亦趋,及至到瓦匠门口,殷弘绪的后面已经集聚了一大批人。殷弘绪叩开了瓦匠家的门。他说服了瓦匠的家人,听从他的安排。他在瓦匠几乎空徒四壁的家中摆放了复活蜡及圣像,整个寒气逼人的、逼仄的破屋子立即就有了温暖和光,有了光明广大的意味。
殷弘绪嘱瓦匠的家人取来清水。他为这唯一的教友细细洗了一回身,并且还为他的遗体略略做了美容。经过殷弘绪的悉心整理,可怜的瓦匠不再是生前一脸底层人的愁苦与悲伤,而是像家道殷实多子多福人家的主人,正陷入心满意足的安眠之中。
殷弘绪为瓦匠守灵。他领着瓦匠的家人唱圣歌,追述瓦匠的生平。这个普通的、命薄的底层手艺人,在殷弘绪的追述中成为了一个具有良好德行的人,一个心怀信仰的民间智者。在殷弘绪的颂祷声里,瓦匠的家人以及围观的人们相信,瓦匠的亡灵,已经脱离了生前的苦海,正在通往殷弘绪所说的极乐天堂的路上。
殷弘绪护送着瓦匠的薄棺材到达墓地。跟随着送葬的人们成千上万。他对着墓穴唱着祝福的歌,并施洒圣水。他领着瓦匠的亲友做着祷告,然后指挥抬棺的人们送瓦匠入土,封墓。他不断地唱着歌,向着墓穴一再地行礼。他的歌咏似乎是只唱给隐形的上帝一个人倾听,可是人们大约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是入了这个穿着僧袍的洋僧人的伙的瓦匠,死后生前所犯下的罪孽所受的苦厄从此一笔勾销,他不再是过去那个食不果腹的穷苦老汉,而成了一名可以享受圣餐从此衣食无忧欢乐自由的幸运儿。他即将以新的方式得到重生,并且在洋僧人的帮助下抵达天堂。
“主啊!求祢赐与他们永远的安息,并以祢的永光,照耀他们。”“主啊!求祢赦免已亡诸信者的灵*、脱离他们罪过的一切羁绊。望他们赖祢圣宠的助佑、能脱免复仇的审判,并获享永光的幸福。”“我们为他的去世和分离、也因与他的共融和重聚而咏唱。事实上,死亡决不能把我们彼此分离,因为我们众人都要走完同一的道路,将在同一个地方重逢。我们将不再分离,……我们将在基督内团聚一起。”很长时间内,殷弘绪的歌咏声在饶州的上空久久不息。也许是被好奇心驱使,也许是受到这声音的召唤,饶州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殷弘绪的住所,询问着各种各样的关于生死祸福的问题。他们是不是也想身后拥有一个瓦匠那样的葬礼,所有的过错随着死亡到来都能得到宽恕,都能拥有殷弘绪许诺的瓦匠一样的天堂?殷弘绪小小的住所都快要被挤爆了。殷弘绪应接不暇,但依然不厌其烦地给予来访者详细的解答。殷弘绪累得舌头都快要搬不动了。可是他的心被快意充满了。他常常出现自己正居于光明广大的教堂、给无数信众布道的幻觉。他预感到他的事业丰收的日子快要来了。
又有两个穷人信了教。九年后,经殷弘绪受洗的教徒有了八十多名。若干年后,殷弘绪回想起自己在饶州传教的经历,觉得竟有铁板上种庄稼一般的艰难。可是,得益于上帝赐予他的坚忍不拔,他的传教事业,逐渐从独木难支的尴尬境地,演变成一片葳蕤丛林一样的丰饶局面。殷弘绪依然偶尔会到鄱阳湖边走一走,让自己的心静一静。他会经常想起死去多年的瓦匠。他会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他的第一名教徒是一名瓦匠?如果这样的结果是上帝的暗中襄助,那是不是上帝以为,比起其他,必须常常待在屋顶上的瓦匠离天更近一些,对天堂、上帝接受起来要更容易一些?他不知道,瓦匠在他许诺的天堂里,生活得是否习惯、如意?
三、釉光
因生产青花瓷器在欧洲传为圣地的景德镇,其实是个房屋拥挤、街道狭窄、烟尘滚滚的地方。烧瓷引发的四处升起的火焰,弥漫的烟气,使景德镇在夜晚看起来就仿佛是一座被火焰包围着的巨城,一座烟囱林立的大火炉——这一点殷弘绪直到饶州传教才明白过来。作为天主教饶州教区主管,殷弘绪常常到景德镇培养教徒,传播教义。他的与中国人完全迥异的相貌,即使穿着中式服装也是显得突兀,可景德镇的人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他的一些轶事早已在景德镇传为佳话,比如他与当地官员甚至当今皇上都保持良好的交往(据说当今皇上康熙爷一直对他送的西洋葡萄酒赞不绝口),可是他一点也不趋炎附势,而是与许多穷人们交朋友,景德镇的许多低阶的窑工就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有一些还成为了他的教徒。人们愿意认为他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法力无边,并且有一副菩萨一样的慈悲心肠,有几年前流行于饶州地区的瘟疫中人们所见为证。面对染上瘟疫的患者,即使当地官员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殷弘绪无惧瘟神的威胁组织教友去照料那些绝望地等待死亡的人们,结果竟然没有一名教友在这场瘟疫中受到感染,也没有一名受他们照料的病人死去。这样的奇迹让殷弘绪在饶州地区名声大振,即使在因制瓷行业需要庙宇林立的景德镇他的信众也是不少。人们对他是敬重的,信赖的,就连许多不信教的人也是如此。教徒们把他当作慈祥的父亲和蔼的兄长。当人们看到他走在景德镇的街道,都愿意向着他投去注目礼。刚从酒馆里出来的酒徒发着酒疯,遇见殷弘绪都要显得克制一些。在拥挤的闹市区挑着瓷器或者槎柴的担夫一路上闹哄哄地喊着让路让路,看到殷弘绪声音就会低下去。那些经常被丈夫欺负为儿女操劳的女人们都愿意把心事跟这个慈眉善目的洋老爷说一说。炎热夏季孩子们都愿意追着他的影子,以期这片宽大的黑影能给自己带来短暂的阴凉。
只有殷弘绪知道他并不是人们对他了解的那样。他不仅是一名来自法国的天主教传教士,饶州教区负责人,许多信徒心中的偶像,他还是一名接受法国皇家科学院秘密任务的情报人员。他的影子,不仅是可以为孩子们提供遮阳纳凉的伞,也是巧妙掩藏了巨大秘密的底片。
几乎所有来自法国的传教士都与法国皇家科学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的前辈,即早于他们来到中国、并与中国皇帝及官员们打成一片的洪若翰、张诚、刘应、白晋和李明五位神父,在离开法国前就被授法国科学院院士,负有测量所经各地区的地理位置和传播科学之任务。许多年来,除了洪若翰神父因为忙于处理法国传教士的各项事宜,没有过多的空余时间,其他的四位都为法国建立了了不起的功勋。张诚写出了《鞑靼纪行》,刘应写出了《鞑靼史》,还翻译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李明通过十四封书简的方式,形成《中国近事报道》书稿,这些从不同角度阐述中国的作品在法国出版后,引起了王公贵族及民众的追捧,有的甚至一版再版。白晋神父的功劳最大,他被康熙爷任命为特使为招徕更多的传教士于年5月回到法国,带回了康熙赠送的汉文书籍49册,引起了路易十四的极大重视,要知道,整个法国,所有的汉文书籍也不过23册。他出版的《中国现状》与《康熙皇帝》两本书,几乎成为了法国上流社会人手一册的经典。跟随着白晋神父及后来的洪若翰神父先后于年及年到达中国的所有传教士,如杜德美、蒋友仁、孙璋、钱德明、马若瑟、汤执中、韩国英、金济时、晁俊秀等等,都是法国科学院委以科学考察重任的学者。这些年来,这些同仁已经争先恐后地通过书信、汇报等方式向法国提供了大量关于中国历史、地理、*治、文化等方面的情报,让法国宗教界和科学院奉为至宝。
在饶州,殷弘绪即使最艰难的阶段,也没有忘记过法国科学院交给的任务。可是在中国许多年过去了,殷弘绪并没有写出一份有效的科考报告,一份具有史料价值的书简。他一直在思考,中国文化浩如烟海,自己该从什么方面去阐述中国,才能产生非同一般的效果,让自己从如此多的传教士的书简、著述中脱颖而出?带着这个问题,有一天他来到了饶州辖区内的、全世界都趋之若鹜的青花之城景德镇。
他记得第一次站在景德镇的青花面前的样子。每一朵青花都满含着上帝眼神里的慈悲。那蓝色的、沁凉的、镇静的、非凡的釉光在静静涌动,殷弘绪愿意相信它与天主教里的神光同源。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抵达了圣地耶路撒冷的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