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伯特(—)这个美国诗人,最中意王维,研究过李白杜甫,他是这么说中国古诗对他的影响的:它有种非同寻常的能力,让我体验到诗人正感觉着的感情,而做到这一点没有任何凭借,我对此着迷:以少少胜多多。作为“外人”,他好像讲出了古诗的秘密,这也是我们当下依旧能够迷恋那些诗句的原因了吧——“没有任何凭借”,因而具体、在场、接近“存在的突然敞开”。所以它们可以跨越东西文化、跨越一千多年。举个耳熟能详天下皆知的例子,“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此诗原版),以少少胜多多,清妙感人。难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没有受它的影响,却比李清照要更自然、含蓄。很大程度上,吉尔伯特也是这么写诗的:真是见*你在那儿干什么?(他写道)那个破败的石头山谷里只有鸡和驴子,你又不耕种。你周围的人都说希腊语。唯一的新闻勉强依赖于武装部队的网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有女人的事怎么办?他问。是啊,我自思自忖,女人的事怎么办?——《来信》《冬夜》和《来信》好像写于同一个地方,当时他可能过着简朴、沉思的隐居生活。而《冬夜》也正是对“真见*你在那儿干什么”的回答。回答的呢,又类似于一个悬疑——外国当代诗人从我们古诗里读到的是“无暇的痛苦”,这是什么意思呢?而且他说的不是某个诗人,而是总体的中国诗人。鉴于吉尔伯特一辈子沉思默想的生活,我觉得他的看法应该被大大重视一下才行。2吉尔伯特这个人的一生被描述为:漫游和隐居。从小穷苦,高中毕业后各种打工,上门推销刷子啦,上门熏虫啦等等。后来一个大学搞错了名字,把他录取了,他开始写诗。在旧金山,他和金斯堡等人一起经历了嬉皮运动,转向东方信仰。有十年,他在希腊的某个岛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其后在日本,大概也有十年的田园生活。这两段时间,是和女人在一起。晚年,有十年他甚至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还有两年,他一个人生活在树林里。年他死在一家护理院,死前,朋友们围在他身边,为他读诗。他的生活和他的诗一样,仿佛也都没有任何凭借。他有过三次恋爱,都极其认真,对此他说得磕磕绊绊又字斟句酌:“不是廉价地,不是心血来潮,对我生命真正重要的,是真正地恋爱”。他过的一直非常穷,那无疑是有意的,有几次,他出版了诗集,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好像名利要来了,然后突然他不见了。在我们这个辛苦的时代,漫游也好隐居也好,总是很梦幻,有点纱和雾的轻浮色彩。但他不是,他全部的追求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3《冬夜》这五行令人过目不忘,剔透、简明、余韵之外,最鲜明的就是他对中国诗人的描述“无暇的痛苦”。一千多年前,一个中国诗人也是半夜起来打水,写下了一首随口吟哦的诗:中夜忽自起,汲此百尺泉。林木含白露,星斗在青天。——贾岛《口号》贾岛的诗,通篇读下来令人有点憋屈,布满了一个孤寒之士开合度很小的块垒。但这首,四面清透,如在目前,连那时的空气仿佛都能呼吸到。虽然比不上“松下问童子”的天然可爱、淡而有味,但作为一首字条般的“口号诗”,驻足片刻,从容写下,哪怕他和白居易井水不犯河水,却分外贴合了“歌诗合为事而作”。引用“无暇的痛苦”这个说法,贾岛这首,分明是无暇的愉快。吉尔伯特还有一首《超过六十》: 手头拮据,所以我正坐在农舍的凉荫里清洗从柜橱后面发现的小豆。一边聆听无花果树上的蝉鸣与屋顶上鸽子咕咕声混杂在一起。我抬起头,当听到一只山羊在远处下面山谷里受伤,我发现大海与我儿时用水彩画它的时候一模一样地蓝。又能怎样,我快活地想。又能怎样!吉尔伯特和贾岛的诗里,都有万物各安其类的愉快,只不过,一是亲切的人间,一是静洁的山林。“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里的哀而不伤,应该就是无暇的痛苦了。——不过我们当代的词语真是悍然,从“哀而不伤”到“痛苦”,中间隔着两千五百年的光阴。雕塑家贾科梅蒂一辈子埋头探索,苦于自己和事物间总像是隔着重重帘幕,让他无法看清。他还曾经垂头丧气地放弃了绘画,因为他发现不能够通过画画,确立除了自己之外的对象存在。是什么妨碍了他?是文化、知识、思想、立场造成的主观成见,还是沉重、自闭的情绪?它们应该就是吉尔伯特说的“凭借”,以为占了有所凭借的便宜,奈何重重帘幕密遮灯。没有了帘幕,才能让本然的清醒像灯一样,照出生命和情感的真实样子。我想,这也是唐诗为高的原因之一吧。金斯堡也曾经去找吉尔伯特,说他想放弃写诗,因为诗歌说谎、语言失真。吉尔伯特说,他赞同,但还有什么能达到诗歌的程度。他以看到星星为例——我们看到的只是回忆,是它们曾经的样子,但这在吉尔伯特看来,已经绰绰有余。我觉得他所说的绰绰有余,是以他一生孤绝、不懈的追求为支撑的。这就难怪吉尔伯特、默温、沃伦等很多当代诗人,喜欢中国诗,并纷纷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从人生到美学,他们都在追求中国诗“没有任何凭借”的境界。